操场之下：一个等待了16年的真相

来源：南风窗

作者：向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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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操场埋尸”早有传闻

新晃第一中学的师生内部，多年来就有传闻：操场下面埋着一具尸体。

像常见的“男生宿舍下曾是乱葬岗”的校园传说一样，师生们只是听说，并不确信。

但在这里读过三年高中的刘磊知道，传闻是真的。

他见过传闻中死者的家属。2003年，刘磊年纪尚小，死者据传是在一中管理基建质量的职工邓世平，他与刘磊的父母是经常联系的朋友。邓世平失踪几天后，两家人曾聚在一起。

刘磊记着，邓的妻子抹着眼泪，说找不见她丈夫，父母只能安慰她。

寻找邓世平那几天，新晃频频下起大雨，邓世平的儿子邓蓝冰，那年才15岁，后来生了一场病住进医院，刘磊和父母还去探望过。

后来，邓家人离开了新晃。“其实，他们家一直在为这件事告状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结果”。

长大后的刘磊在新晃一中读书，这是一所创办于1939年的公办高中，是当地的名校。他从父母口中了解到，传闻中操场埋尸的事是真的。每次走上操场他都会想起来，但他并不害怕。

2019年6月一过，刘磊高考结束，即将离开新晃一中。他以为，这件事就像多年以来的那样，成为永远的秘密。

然而，就在他开始填报志愿时，有民警赶到了学校操场。6月20日凌晨，尸体终于被挖掘出来。

当地人早就听闻新晃一中“操场埋尸”

事发后，新晃一中守卫森严。

《南风窗》记者6月21日晚间进入校区。门后左侧就是学校操场，现场已被屏障围了起来，临时搭建起多个照明灯，能看见操场南侧被挖出的坑洞。晚上10点多，有穿着民警制服的多人留守现场。

6月21日，新晃一中操场

新晃一中占地面积很大，资料显示约为8.1万平方米。这个有着八十年历史的学校内部，地形颇为陡峭。学生在晚自习后从教学楼回到宿舍，要走过一段山坡，经过学校内的公园，里面有个诺大的枝叶茂盛的荷塘，山路走完才是宿舍。

02

“因正直而被记恨”

16年前，邓世平上去过后，再也没有下山。

那年邓世平53岁，主要负责新晃一中的工程质量监督管理工作。新晃一中有名退休教师告诉红星新闻，邓世平到学校不足两年，“脾气直、敢讲真话，看见乌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藏着掩着”。

图为邓世平

邓世平的家属介绍，是他的正直招来了厄运。

当时新晃一中有个工程，在学校后山的体育工地修建一个400米跑道。邓的家属说，原本招标后的承包合同金额为80万，但包工头与当时的校长黄炳松私自更改了合同，在工程还没完成时，已经支付了140多万。

包工头叫杜少平，他是校长的外甥。邓的家属表示，邓世平看不过工程中的贪腐问题，主张不该付这么多钱，杜少平因此对他不满，在工地多次扬言要干掉他。

在400米跑道工程建设期间，有过一封寄往怀化市教育局的匿名信，反映新晃一中体育工地的经济问题，这封信被转到了新晃县教育局，而后被新晃一中校方得知。邓的家属说，杜少平怀疑，是邓世平写了这封信。

杜少平、邓世平两人不止一次交恶。邓的家属透露，邓世平曾表示，工程质量不合格他就不签字，在验收一堵墙时，邓世平找到校长黄炳松一起验收，当场用水龙头冲垮了大部分墙体。

2003年1月22日，春节到来前的十天，邓世平像往常一样去工地上班，再没回家。邓的家属四处打听后知道，杜少平是最后与邓世平见面的人。于是，他们将疑点聚焦在杜少平身上。

他们还了解到，在邓世平失踪前的一个多月，工地都没有推土，然而邓世平失踪当晚，工地上推了二十多分钟的土，其下有两个坑，“我们怀疑这其中就有掩埋邓世平的地方”。

03

杜少平往事

如今证明，邓世平家属的预感是对的。

据怀化警方的消息，2019年4月中旬，在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，新晃县公安局查获了杜某涉黑涉恶团伙。杜某交代，他2003年1月将邓世平杀害，埋尸新晃一中操场内。

多名知情者透露，杜少平当年杀害邓世平，是因为涉及工程款的纠纷。杜少平希望获得更多款项，并向上申报，但邓世平将这些工作阻挡下来。于是杜起了杀心，“一百万的工程款，在那个年代是很多钱”。

另外，被怀疑包庇了杜少平的人，即杜少平舅舅、时任校长黄炳松作为案件关键人，目前正在接受警方调查。

提起当年事，黄炳松的弟弟黄剑告诉《南风窗》记者，杜少平最开始想承建新晃一中的工程，家里人都表示过反对。他说，哥哥黄炳松身体不好，眼睛怕光，十多年前退休后，就到了在深圳的女儿处养老，“他这个人，一向是胆小怕事的”。

参加60周年校庆时的黄炳松（右一）

杜少平提出承建工程后，黄剑就劝他，舅舅黄炳松在当校长，你做这个工程肯定会有闲话，对你和你舅舅的影响都不好。然而，杜少平执意要做，“我哥哥当时也就只能给他做了”。

但在黄剑的记忆中，杜少平最后赚到的工程款似乎不多。

杜少平中专毕业，起初在新晃的工艺品贸易中心上班，后来行情不好，才下海做事。2008年左右，杜少平提出想开个KTV，但是缺钱，黄剑借了两万给他。

警方在操场挖掘出尸骸的那天，黄剑还打电话给哥哥黄炳松。对方告诉他，已有警察找上门，这件事的处理要相信法律、相信政府，也没透露太多。

黄剑介绍，他们家的确有多名亲戚在政府上班，他这辈人往上的家庭成员中，大多有当兵经历，“我们那时的家教很严，弟兄姐妹七个人不会串通勾兑”。

但是，到了杜少平这一代，家风变化，杜少平在外诨号“少爷”，在家什么事也不会做。

另外，在他看来，杜少平的婚姻也颇为失败，结婚三次都离婚了，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离的。杜少平现在算是个单身汉。

他的三任妻子都有生育，一任妻子生了女儿，二任生了儿子，三任生了女儿。第三任是个衡阳女子，带着女儿回老家了。

在杜少平的微信朋友圈里，他还经常记录与小女儿的玩耍瞬间。

杜少平经常在朋友圈晒小女儿图

不过，黄剑回忆，杜少平被捕时是在第一任妻子的住处。那天是4月8日，警方在新晃一中附近的小区内，将他抓捕。

多名知情者透露，杜少平被捕，是涉及一起逼债案件。黄剑听说，杜少平这次追的款项，不是自己的债务，而是朋友的。他是受朋友的委托去要债，数额不大，“也没打也没骂，只是把人弄到河里去洗了洗，威胁威胁”。

潕水边的新晃，据称古时是“夜郎国”

04

斯斯文文的“黑老大”

可以确定的是，杜少平自己也放债逼债。

被捕八天后，怀化市警方发布通报，搜集检举揭发杜少平等人违法犯罪的线索。据通报内容，这个涉黑涉恶团伙有7人，被公开信息的有2人：杜少平和姚才林。

“混过江湖”的新晃人光哥，与姚才林从小便认识，两人曾经是同学。光哥自己也因为贩卖毒品等，多次入狱，他将之描述为“出去过几次”。

据光哥说，姚才林小学都没读完，就跑到县城混社会，是杜少平的一个马仔。

出狱后，光哥与姚才林见过四五次。据他描述，姚才林是个很拽的人，喜欢对人发号施令，即便在朋友面前，也会偶尔说出威胁的话，“信不信弄你，信不信搞你”。而在对外时，态度更嚣张，“他跟着杜少平，他大概觉得自己混得很好吧”。

相反，“老大”杜少平留给人的印象却是很斯文的。据光哥及多名与杜少平有过交往的人介绍，杜少平是个很高很瘦的中年男人，打扮得很斯文，说话也很客气，懂礼貌。

杜少平微信头像

杜少平公司楼下的一名老人说，杜少平这样的老板，在跟他一个落魄老人讲话时，都很客气，“经常是笑着的，说话轻声细语，所以说不能以貌取人啊”。

黄剑回忆杜少平这个外甥时，说道，他在家里坐不住，喜欢在外跑江湖，很讲所谓的兄弟义气，像这次逼债被抓，也是帮朋友才出的事。

光哥去过杜少平的住处，但两人没有太多交集。他说，杜少平在县城里放贷，一般针对的是做生意的、急需用钱的老板，数额不大，“邓世平这件事上，真的手黑心辣，但别的没做过什么大事”。

根据一份公开判决书，轩某曾经在2015年1月22日以急需资金为由向杜少平借款6000元，当时轩某在借条上承诺“今借到杜少平壹万元整，2015年1月25日还清”。债务纠纷中，杜少平将对方起诉到法庭，但他要求的偿付利息没有得到支持。

05

只要真相

杜少平在明面上的产业有2个，目前都已停摆。

这两个产业都开在新晃一中附近，“夜郎谷KTV”距离一中校门口不到100米，这是一栋旧式的老砖房，看上去破败暗淡，一楼的印刷厂整个白天都在工作，发出的臭氧气体闻久了使人头脑发胀。

多个在此消费过的人都说，夜郎谷KTV的档次相当不高，进入其中要走过一段摇摇晃晃的铁皮阶梯，包房内的陈设同样很普通，只是它开得早，前几年生意不错，但后来每况愈下，杜少平把它交给了他人运营。

6月21日，《南风窗》记者在现场看到，此处已经被锁上，并且贴上封条。透过玻璃窗户，只能看见内部大厅右侧的一尊发出红光的财神爷像，而在门口贴有一张催租告示。

杜少平所经营的“夜郎谷KTV”在今年4月关门

另一处与杜少平有关的产业是“新晃夜郎汽车客运有限公司”，杜少平是股东，持股12.25%。

这家公司位处于新晃一中南边、中国人民财产保险有限公司的办公大楼内，往上走到5楼，能看见公示信息，该公司有驾驶员112人。

在保险公司大厦里一起办公的人员说，夜郎汽车公司一直在正常营业，“只是这几天人没来，估计接下来几天也不会开了”。

杜少平参股的夜郎汽车公司近日无人上班

“操场埋尸”事件也震动了新晃县城，据黄剑说，杜少平的父母年迈体弱，现在每天都要打电话问亲戚，网络上有没有新的事件进展。亲戚们也派人看守住两位老人，怕他们出事。

事件中的另一方，邓家人目前已经赶到了新晃，但在6月21日过后，他们几乎不对外发声，也没有再接受媒体采访。

21日晚间，自称是邓世平之子的一名微博用户“邓蓝冰”发声称：“当初污蔑我父亲的那些谣言，我必须要出来澄清，相关部门和人员必须要告诉我当年的事实真相，给我父亲一个交代，我只要真相！”

疑受害人邓世平之子发声

据了解，在一中操场发掘出的尸骸，目前已经被送往长沙检测。警方已经抽取了邓家人的血样，将进行DNA比对。

邓世平的女儿邓冷告诉《南风窗》记者，现在不是发声的时候，等遗体鉴定出来再作答复，毕竟这一天，他们已经等了16年。

（应采访对象要求，文中刘磊、黄剑为化名）

作者 | 南风窗记者 向由

排版 | JANE

部分图片源自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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